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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走

 

逃走的路线规划了几个月。在怀着孩子的时候,这一幕就在脑海之中不断演练,现在成为了现实。现实和梦境一样质感模糊,他的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,夜晚霓虹不断闪烁浮动,在地铁上下来以后,灯矢就累得靠在他身上睡着了。

这孩子真是乖巧的让人心疼。打算去北海道,连机票也订好了,想到安德瓦大概也会从这里调查起来,凉也一下子慌了神,在原本的计划里,他本来没有想过安德瓦这段时间会回来的那么频繁。

“妈妈……”

凉也挣扎着爬起来,他在床上睡着了,这是靠近车站附近的旅馆,登记用的是提前准备好的假资料。利用个性制作的足以乱真的身份资料,登记入住的时候也没有一再核查清楚。

“还难受吗,灯矢。”凉也打开了窗边的座灯的开关,和预期的不同,这附近一带因为暴雪的缘故而陷入了停顿状态,开着空调都觉得很冷。裹了不少衣服,把灯矢抱在了怀里,还是无法抵抗现在的气温。

灯矢靠在母亲怀里,轻微的点了点头。

双手抓紧了凉也的衬衫,小脸努力的抬起来,脸颊上的红晕和不同寻常的温度都让凉也无法放下心来。

在一楼的登记处打听之后,得知最近的诊所步行十五分钟才能到达。无论是把灯矢一个人留在家里还是带着三岁多的孩子前往诊所,都让人无比担心。

还是登记处的员工主动提出带她前往附近。

“夫人真是不容易呢,”名叫上美的女孩看着凉也抱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,同情的感慨了一声:“这样的天气……实在太不巧了。”

以离开日本和丈夫团聚的名义入住,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摆脱婚姻和控制狂的丈夫。但这样的话说不出来,道过谢之后,凉也的注意力完全被安静下来的灯矢控制住了。

“妈妈……”灯矢小声的说:“想回家……”

凉也忽然被梗住了,些微的气流堵在胸口,轻柔的抚摸这孩子的后背。

他一下一下的安抚着昏昏欲睡的孩子,在诊所里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面,看着轻微舞动的雪花划过了模糊的影子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起身走到了窗户边,外面的世界凶恶而狰狞,寒冷而残酷。

不可以回头,不能屈服于此刻的安逸和顺遂,就这样承认只有留在那里一条路。

凉也一下子就狠下了心。

如果不趁着现在离开,也许将来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。比起冬美,他选择了灯矢,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把那个孩子留下,安德瓦也不会因为根深蒂固的执拗去强迫冬美过着预定的人生。

但是灯矢不同。

让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去过着眼看就无望的人生,那就是大人的失职。无论凉也多么困顿,也无法做出放弃孩子的决定。

他不得不让自己狠下心,不得不残酷的舍弃另一部分的职责,不得不采取最决绝的方法一劳永逸。如果从法律、从离婚、从向家人求助等方法入手,那将是漫长的战争,而他没有把握能够获胜。

他的过去,他的抉择会被另一种强大的力量扭曲。

在某一瞬间,这个认知点亮了过去决绝的部分。冷酷又坚定。理智又透彻。不带着任何的侥幸和假设的成分,他带着孩子离开安德瓦,这个决定不仅深思熟虑,也已经做过努力,然而那些努力并没有避开最后的结局。

“他会好起来的。”医生走进来,宽慰了一句。

柔弱的女人露出了感谢的笑容,安静的走到了床边,孩子正在被子里发汗。

突然之间,外面传来了惊呼,接着脚步声忽然涌来。凉也看了一下身后,窗户紧闭,外面是冰冷的雪花,他用力闭上眼睛,咬紧了下唇。

一滴血珠缓慢的滴下来。

门被人撞开了。冒着炎火的热气,安德瓦大步走了进来,在面色寒冷的凉也面前,两人无言的视线之中,碰撞出冰冷的敌意。

就算在此刻,凉也也没有退缩后悔的意思。

他似乎知道了安德瓦的怒火,也知道了接下去会发生的事,用被褥和衣服裹住了灯矢,冷静的抱着那孩子,跟着上了车。

寒冷的冬夜里,雪花还在白茫茫的飞舞,温暖的空气里,凉也不由靠向了另一侧,昏沉的睡意袭来,就在安德瓦试图把孩子抱过去的那一刻,他警惕的醒过来。

那戒备的敌意让安德瓦一时间怒火更甚。

“冷。”他沉声说:“把他给我。”

“不。”想也不想的凉也,抬起头决绝的拒绝。

这句话只会触发更深的保护欲,比起这个家庭之中代表着伴侣的那个人,棱雪凉也的心都在更加幼小的、无辜的存在上面,当初他们所说过的,关于孩子的那番话,忽然变得鲜明起来。

一旦想起了那些话,安德瓦无暇顾及其他人也在场,用力抓住了凉也的手腕。

留下了灼伤的痕迹,他把灯矢从凉也的怀中夺走了。

哪怕被怨恨的眼神直视,也没有半点动摇。安德瓦抱住了厚厚的襁褓,原本还想要过来拉扯的凉也在看到孩子刚刚苏醒的样子,忽然僵硬的停住了。

嘴唇的咬痕又深又痛。

“安静,回去会给你的。”安德瓦低声说。

前面的人就像不存在一样的维持着沉默,只有刚刚醒来的轰灯矢露出了模糊的笑容,对于不知为何出现在眼前的父亲含糊的呢喃着什么。

那真的是正确的选择么?

在逃亡的路上,凉也短暂的动摇过,每当他动摇着质疑自己能否给与灯矢更好的人生,能否更加尽职的给与自己的孩子一切,就会坚定地抹除那些细微的怀疑。

是的。

无论要让他牺牲什么都可以,哪怕连性命都可以抛却不顾,都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孩子。

尽管他已经做出了失职的选择,那也是无可奈何——为了拯救预见的不幸,而做出了残酷的选择。

尽管如此,当那不幸的命运真正在眼前铺陈,向未来茫茫展开,他都会后悔这一夜的抉择。

无法回头的路。无法离开的家庭。无法抉择的命运。

在回家之后不久,安德瓦就把灯矢交给了雇佣的妇人。

他几乎是拉扯着凉也回了房间。

头晕目眩的倒在了床上,身上的衣服没有多久都被脱得干净,凉也的身体被翻了过去。一阵撕裂的痛楚让他喉咙里涌出惊惶的惨叫,性事粗暴而怒气冲冲,房间里很黑,只有阴茎热情的冲撞着瑟瑟发抖的身体。

因为疼痛而无法停止流泪和呻吟,潦草的情事在不久之后就射精结束了。凉也瘫软在床上,如果他还有心的话,此刻也该破碎了。

“为什么要离开我?!”

安德瓦不甘心的质问。

像白雪一样、想冰棱一样、像童话里的妖精一样,站在酒宴的草坪上抬起头的少年。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期待过会存在爱情的成分,但凉也却不吝惜的把一切都交给了他。

少年的眼睛不断流着泪,冲刷出恨意而惨淡的寒光。

整整一周的时间,凉也都住在医院里。

这是几年里鱼、汉堡肉、西蓝花,还有一份大的,用包袱皮包好了。

“妈妈,今天爸爸送我去学校!”

凉也微笑了一下,把便当递给了安德瓦:“路上小心。”

送灯矢到了学校不久,安德瓦回到了事务所。一整天他都没有出去,直到傍晚匆匆忙忙要离开的时候,织田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:“哪里有临时工作?”

“不,学校到点了。”安德瓦说:“我要回去了,其他事就麻烦你了。”

去学校的路上异常不顺利,因为堵车安德瓦频繁看着手表,一向在琐事缺乏耐心的他看着前面的茫茫车流进退不得,不过到了学校之后很快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到了灯矢。

回到家里,凉也站在门口等待着,不去学校接孩子的他一样很担心,直到看见那两个人回来才松了口气。空缺了半年之后,安德瓦又开始日常训练,不久就到了晚饭时间,灯矢吃的比从前更多,心情也比之前更加开朗了。

凉也哄了夏雄一会儿,这个孩子是三个孩子里最好带的,晚上不会夜醒,睡饱了不吵不闹,吃东西也很乖,谁抱他都高高兴兴的笑,安德瓦接过来抱了一会儿,舒了口气,夏雄不仅没觉得这个新姿势哪里不舒服,还笑着想去抓安德瓦的头发。

一旦觉醒了个性,安德瓦指定的计划也有了新的进展。一年之中,他对灯矢的能力越发有了信心,唯独一个问题绕不过去,那就是训练时的灼伤。要使用火焰就必须对自己的火焰有所抗性,但是随着训练提升能力,灯矢身上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灼伤。

凉也是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,他一度以为这是训练之中不可避免的一环,但是安德瓦随后找到了医生咨询,医生在他们面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——灯矢的能力毫无疑问是火焰,但他的体质更倾向于凉也的冰的性质。

凉也立刻转过头去,生怕安德瓦说出什么话来,他提起来十二分的警惕,医生无奈的说还是请你们放弃吧,安德瓦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沉重颓丧。

但这却使凉也忽然安心下来。

他捂住了眼睛,站在走廊上,安德瓦去另一个区域拿了烧伤的药回来,不加怀疑的抱住了他,凉也放下手,低声说:“灯矢怎么办?”

安德瓦摇了摇头,道:“不能再勉强了,他撑不住的。”

凉也放下了手,眼睛通红,里面都是血丝。他看着安德瓦,不由问了下去:“那你呢,你的目标呢?你不是说他……”

“他是我儿子。”安德瓦嘶哑的说:“我知道什么对他好。”

在回去的路上,凉也靠在车窗上,安德瓦开车。他们一路上没说话,安德瓦不知道凉也是不是在考虑如何拒绝再生下一个儿子,这一年多的平静和安宁让他打心底里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状态,如果凉也提出来,安德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拒绝。

无论是冬美还是夏雄都没有那样的资质。

灯矢从学校里回来就和弟弟妹妹一起,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睡着了。安德瓦特意去房间里看了看他,除了巨大的失落,那些斑驳的伤痕让他心脏烧起火焰,一阵阵灼烧的痛楚。他小心的拧开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膏,抹在灯矢手臂上的伤上,凉也站在门边,静静地看着这一幕。

有很长的时间里,凉也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深深被孩子所需要,这种归属和维系存在于每一天醒来时,每一次当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,在孩子们玩耍和对他露出笑容之时。感情是异常脆弱的东西,一半由当事人的幻觉支撑,流动于其中的是情绪,支撑着外皮的是习惯和过去。

但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每一次意外和挫折都是崭新的,是从未遇到过,天塌地陷一样的惶恐和可怕。在安德瓦尽力委婉的把这个消息告诉灯矢,明确的告诉他以后不可以随意使用能力之后,灯矢露出了惊愕不已的表情。

“不——我不要!”

“为什么啊!为什么——”

失去了说话的能力,安德瓦好像呆住了一样,同样说不出话来的还有凉也,灯矢结结巴巴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意思,当一切结束之时,他才如梦初醒的蹲了下去握住儿子幼嫩的肩膀:“灯矢,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个性,也不是只有英雄一种活法的,去看看别的吧,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……”

“我不要——”

如果说他不明白,一定是自欺欺人,被擅自定下了人生道路,付出了许多辛苦和疼痛,一转眼又被父母说着什么“以后不需要努力”这样那样的话,擅自决定了不能再走从前的道路。

年幼的孩子会觉得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
这样的抗拒远远超过了凉也可以安抚的范围,而且时间也不能奏效,在闲暇之余,凉也试着联系远在英国的冷,灯矢的情况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就算冷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建议,他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吐露心中沉重的石头。

“休息的时候带他出去走走吧。让他看到外面的不同的世界,给他一点时间接受……”

棱雪冷的建议十分温柔,凉也恍惚了一会儿,透过屏幕,有温柔的情绪慢慢渗透过来。但是,凉也下意识的就明白了,他的孩子比别人想象之外还要更加倔强、更加固执,并且,比起他这个“母亲”,渴望的是身为父亲的另一人的关注。

“凉也。”棱雪冷的手贴在了屏幕上:“比起这些,我更担心……”

凉也抿紧了唇。

毕竟对方一定会继续追逐欧尔迈特,这件事本来应该十分重要,凉也却一点也没有想起来过,就算棱雪冷提醒之后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、切实的感觉。

“不要紧……”

为了证明什么,凉也想了片刻,将上一次在医院的对话说了出来。因为对面是冷,他才能说出口。

“我很担心他会强迫灯矢继续修行,”凉也说:“他对那个目标的执念让我很害怕,就算他说灯矢要继续修行,我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……拦不住他,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。”

“但是,他说灯矢撑不住的。”

冷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一样,许久,她低下了头,难过的抬手捂住了嘴。

“凉也,你是不是……”她艰难的说:“喜欢过安德瓦?”

这句话就像冬天寒冷的风拂过白色的窗帘,外面的风雪撞在玻璃上,在胸腔里空洞的回响。

大概在三个月后,凉也又有了反胃和呕吐,在医院检查时,还没有等到结果出来,他就隐隐有了确定的感觉。

因为生过三个孩子了。

第四个孩子,还没有出生就有了某种使命的孩子,在身体里孕育的同时,灯矢好像放弃了一样消沉起来。一开始偶尔还会发现身上的疤痕,在安德瓦几次发现而大怒之后,灯矢也放弃了一样沉寂的上学、回家,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耍。

这样就好了。

凉也站在厨房的水池前面,习惯性的安抚肚子里突然而来的动静,他忽然急喘,像是深海里沉下去的人竭尽全力往上游,平日里见惯的景色让他一阵阵反胃,还没来得及去浴室就吐出了灼热的酸水。

泪水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。颤抖的腿,颤抖的手臂。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喉咙探入食管,在胃袋里掏挖。

声音扭曲成破碎的白色碎片,光线嗡嗡嗡嗡绕着身边旋转,无论如何捂住嘴也在不断用出来的苦涩和绝望,连这绝望是什么样的构造和形状也看不清楚——那是被时间钝化为“平常”和“普通”一样沉重凝固的东西,无论从何处往外走,碰到的一定是一样坚固强硬的墙壁。

像是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条路无法回头一样,连突然惊醒的这一刻也不合时宜。

凉也走出厨房,走过长长的走廊,在庭院里停了下来。听到不远处灯矢和夏雄说话的声音,灯矢正在带着夏雄走路,这种事情他现在也无法做到了。

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孩子在一起,凉也心口的烦闷渐渐消散了一些,与此同时,那个孩子轻轻地在他身体里踢了一下。一时间的痛苦好像是噩梦,现在的情绪又像是清醒,凉也强迫自己不去多想。

安德瓦的事业蒸蒸日上,这一年他依然只有很少的时间留在家里。但是过年是一个例外,就算是事务所也要考虑到一年来的辛苦,不太情愿的宣布了放假之后,安德瓦回到家里没多久,就迎来了第四个孩子的出生。

对灯矢来说,当父母抱着头发稀疏、软绵绵的弟弟出现时,他的瞳孔紧缩,胸膛蒸腾着怒气和恐惧,那个有着暗红色和白色各一半发色的婴儿,是他即将被抛弃的证明。

他一半是恐惧、一半是愤怒的逃走了。

安德瓦沉重的看着玄关,从哪里离开的灯矢,那激烈的愤怒、偏激的情绪,仿佛镜子一样让他看见了自己。

“你不打算做什么吗?”

凉也抱着最小的孩子,隐忍的语气,尽力温和的说着,但在安德瓦听起来这句话比任何言语更加刺耳。

他回头瞪了一眼,凉也茫然的看着他,后知后觉的垂下了头。

带孩子始终是件繁琐而忙碌的事,凉也从忙碌里逃避了急需思考的一部分,就算知道灯矢的心情变得和从前不同,那孩子面临着剧烈的落差,这一刻他也无法抚慰灯矢的心情。

父母和孩子紧密联结,又会在某一刻意识到人和人的不同,彼此无法触及对方深处的某些情绪——作为父母的立场,凉也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断裂感,无能为力的软弱和心虚,也是在他最疼爱的孩子身上。

他根本无法对灯矢的失落进行什么弥补,那孩子渴望的是来自另一个人的重视。但安德瓦却始终忙于工作,并且比以往更加期待起他们最小的孩子。

如果这个孩子也不行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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