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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-10

 

“我不信这世上没有贪痴嗔。”

“我不信有人可以超然。”

“染我血者,需偿报应。”

你所爱之人必将背弃你,践踏你,视你如蛇蝎蝼蚁。所有你爱重之人必将离你而去。

佛剑沉默着,沐浴在温热的血雨里。

“佛剑!”

剑子匆忙奔来,所幸佛剑身上并无异状。只是满身淋血,形容十分狼狈。剑子举袖,想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,却被佛剑堪堪避过。他半跪在地,伸手覆上那具染血的白骨,失了蛇女的法术,它终于可以归于尘土。

阿弥陀佛。

佛剑一言不发,甚至有些微小的庆幸。

如果这就是劫数,

圣行路上,他早已习惯了。

剑子将怀里的魂珠递给佛剑,佛剑细致接了,因为手上还沾着蛇女的血,故而用衣衫垫着,隔绝污秽。那名僧人以形神俱灭的代价,才勉强换得这一百三十三人的神魂不散,但如今蛇女已死,妖力衰减,积聚百年的怨念很快便会冲破魂珠的束缚,让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魂灵坠入魔道。

佛剑轻诵一声佛号,心知净化已是刻不容缓。他收了佛牒,跏趺而坐,摒除脑海中种种杂念,意识渐趋真如之境。魂珠在他掌心盈盈而亮,受他周身佛气感召,散出淡色柔光。

他两手放于脐下,结弥陀定印,口颂往生咒,背后生出“卐”字佛光,明亮虔诚,驱散蛇窟内潮湿阴暗之气。佛剑双目轻阖,静若沉水,心中只持一念,要替众人消五逆、灭十恶、除谤法,赦去诸多重罪,使魂灵得到度化,再入轮回。

道家虽也有往生咒,但剑子不善此道,实在不用在佛剑面前班门弄斧。在佛剑超度期间,他将秦庄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番。村庄不大,又长期为蛇女所控,凡人的痕迹已经消磨于无,只一处地方保存完好,似是对那蛇女有特殊意义。

剑子重又走回村口,刻着“秦庄”两字的青石仍是先前的样子,浅浅苔痕覆着巨石皲裂的纹路,犹带新鲜的绿意。它并未如村内房屋那般坍塌陷落,激起海潮般的扬尘,而是凝了蛇女最后一缕飘摇的意念,维持了幻术不灭。剑子大致可以猜测,蛇女与僧人就是在这青石前相遇,交错的一眼,是缘也是劫。

可惜这位僧人早已灰飞烟灭,否则剑子倒真想问一问他,若早知事情会落到如此地步,他是否还会舍身?

还是说,这已是他命中不可化解之劫。

然而无论是蛇女还是僧人,都已成黄泉之土,剑子虽有疑问,却无人可以回答。不过答案有时也不重要,这种事恐怕连当事人也说不出个因果对错。剑子性情宽容,又总是很会为自己开解,他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才肯罢休。

收敛了道路旁的尸骨,剑子又从偏僻处寻出几具干枯的白骨,有两具尤其小,看身量连十岁都不过。剑子想起朱色大门洞开时先行走出的那两个执灯小童,惨白的脸上露出麻木的神色,心里便隐隐生了痛感,扯着他的心慢慢下坠,沉得拉不回。他将这些不知名姓的尸首装殓下葬,入土为安。

干完力气活,剑子去水源处打了桶清水。他可没忘记佛剑的伤口还受着蛇女的毒,不过关于清洗包扎的一切都需在佛剑超度完亡灵后才可进行。现在的佛剑一心扑在那一百三十三口人身上,就算八匹马也拉不回头,剑子一贯明了他的性情,不会自讨没趣,硬拗着他去做处理伤口一类的杂事。

处理伤口一类的杂事?剑子不禁发笑。这口吻实在很佛剑。当然了,这本就是佛剑说过的话。当时剑子听到,还暗暗吃了一惊,不由思考起佛剑僧袍下留有多少伤痕,才能让处理伤口成为一种杂事。

剑子忙完了,忽然清闲下来,那边佛剑还念着往生咒,也不知念到了第几遍。剑子放轻脚步,悄无声息地靠近,便看见佛剑染了鲜血的额上正慢慢渗出汗珠。长夜过半,血渍已经干了,在佛剑光洁的面容上凝结成暗褐的团块,汗水冲淡了它,伴着残血蜿蜒出一道乌色的轨迹。

这幅样子实在算不得整洁,甚至可以说是狼狈。但此一时彼一时,打扰他也不是剑子的本意。剑子轻吸了口气,嗅着他身上带着妖异的血气,默不作声地走到佛剑背后,在他身后盘腿坐下。

佛剑诵经的声音透过脊背,隔着衣衫传递到剑子的胸膛,让他也随着微微震颤,另一人的体温贴合着他的后背,温热而熟悉,有种微妙的亲昵感。剑子抬手支了额,腕间的檀木珠感应到佛剑的佛气,微微发亮,檀香郁盛起来,如同一柄无锋之刃,以香为刃,剔除杂思,使诸多杂念都归入佛剑低沉的诵经声中。

然而心神虽定,疑思却起。

倘若蛇女爱上的是佛剑,倘若佛剑便是那僧人,如果这便是佛剑命中的一劫,他又会如何应对呢?

佛剑一定愿意去爱她的,尽管他所给的,并不是蛇女所期冀的爱。他当然也会如那名僧人一般,渡她向善,渡她出苦海,盼望她得证大道,羽化登仙。以佛剑的修为、以他的佛法高深、以他对人世的洞察和达观,说不定会让蛇女走上一条新路,以他的果决、以他不由分说的坚韧,也许可以在祸乱开始时便斩断一切,故而没有任何人无辜受死。

但被爱的人不是佛剑。

于是一切便已发生,无可挽回。

剑子没有责怪僧人的意思,他知道,那名僧人真的做到了舍身。可惜的是,他的舍身并未让蛇女清醒,反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是啊,你宁可死,都不愿爱我啊!

他是爱你的。

剑子轻叹。

他只是不能以你爱他的方式来爱你,如此罢了。

他少年时初入道门,道尊就常常教导他,说人啊,最痴愚的一点不是没有明白,而是以为自己明白。以为自己明了,以为自己看破尘世,而实际上没有,堪不破迷障。

剑子从不觉得自己修到了境界,与其要挑着捡着说出什么明白什么不明白,倒不如一视同仁,当作什么也不明白。修道嘛,不过顺其自然。

往生咒的最后一字悄然落下,佛剑终于释出了魂珠内最后一缕魂魄,魂珠的光亮渐渐变弱,泯然如同凡物。他长吁一声,从心头浮起倦怠,手臂上的伤口麻痹着,让他几乎挪不动肢体。

晨曦在遥远的天际隐现。

“天亮了。”

剑子轻巧地跳起来,在包袱里翻出了条手帕在水里浸湿。这还是佛山下的采莲女用来扎莲蓬的,亏得他没有乱放,现在还能派上用场。

“喏。”

佛剑说了声谢,接过手帕,慢慢擦去脸颊和手臂的凝血。桶内的水变得浑浊,晃荡着剑子映在水面的脸。

“这蛇毒还挺厉害的。”

剑子握着佛剑的手腕端详,看见那几个深可见骨的半月形创口,乌黑的脓血滴滴答答流个不停,看上去就很痛的样子。他拔下头上木簪,簪尖刚挑开佛剑皮肉,便涌出一股污血,毕竟是道家的桃木,驱邪的功用还是有的,等到血色渐渐鲜红,剑子才松了手,倒了点金疮药替佛剑止血。

他抬眼看向佛剑,微微扬眉,问他痛不痛。佛剑只摇摇头,他余毒未清,不能有太大动作,连眨眼都有些迟钝起来。剑子看他速度极慢地垂了眼,真像是一座佛像,坐立于荒凉蛇窟,有几分不识世情的茫然,他甚少见佛剑如此神情,于是被逗得开怀。

“佛剑?”

他兴起一个念头,想试试看佛剑到底是不是佛像。

“嗯?”

他当然不是。

我怎么会这么想呢。剑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,无奈一笑。

“如此,算是了结了吗?”

“算是吧。”

剑子眉毛一扬:“佛剑,你什么时候说话也模棱两可起来了?”

“我来问你,那女子明明已经皈依了大道,为什么最后还是开了杀戒?她说她吃斋念佛,日夜诵经,佛法竟也没能给她一点改变吗?”

佛剑运功流转几个周天,稍觉轻松,便说:“若以色见我,以声音求我,其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”

“她非是信佛陀,而是信她若是如此做,那名僧人便会爱她。”

“她不是信仰佛法,而是信仰诵佛予她的好处。”

“从一开始,她就入了魔。”

剑子恍然大悟:“原是如此。所以那僧人才一定要离开她,否则,她永远都不能看清自己真正所求。”

“可是……非要得道不可吗?男欢女爱,本就是正常之事。人妖之间虽然殊途,但既然种了善因,未必不能结下善果。”

“想来想去,”他不由怅然,“只是……执着。”

一者执着于佛陀,一者执着于情爱,即便短暂交汇,也必如流星一般稍纵即逝。纵然舍身相渡,然而苦海茫茫,何处可上岸。

“佛剑,你总说:分说,不分说,不由分说。”

“世间情爱莫不也是?”

“执着,不执着,不用执着。”

两人最后对着荒冢欠身行礼,将蛇女遗留的害物烧毁。烟尘滚滚,腾起呛人的热浪,发黑的焦烟贯过晴朗天空,叫人看得触目惊心。佛剑目送浓烟消散,回想起蛇女鲜血泼在他身上的温度,鲜活滚热,绝不冰冷。

她最后还是成了人。

“可叹这百年的修行……”

剑子在他身边发出感慨。

诸般爱欲痴缠,焚身如火,只可远观,不可靠近。

“佛剑啊佛剑……,”他用肩膀碰了碰佛剑的手臂,白衣上沾了燃烧后的薄灰,“爱一个人……真的能爱到这样的地步吗?”

玉石俱焚,灰飞烟灭。

佛剑说:“事实已经在你眼前。”

火焰熄灭,蛇女的存在随之消弭,青石上的法术终于失效,剥落出岁月的痕迹——残损不堪的一个“秦”字。

佛剑俯身将那无用的魂珠浅浅埋了,衣袖上满是血污尘土。他低着头,从衣领里露出后颈,洁净的皮肤上还留着一粒芝麻大小的血点没有擦净。剑子眼尖,看得很清楚,于是自然地用指尖替他抹去。

血点早已结成硬块,剑子一抬手,它便掉在地上,混入泥土当中。他的指腹上只保留了佛剑脉搏的跳动,一触即分的温热,如同烛焰晃过,轻微灼烧了指端。

佛剑感他动作,回头看向他,仍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沉静眉目。因为彻夜未眠的缘故,目光里带着一点疲倦。剑子蓦地一愣,眼神闪烁,莫名其妙的心虚。他强作欢颜,后退两步,地面仿佛生出骨刺,扎着他的足履,如何站立都不安宁。

“怎么了?”

佛剑伸手来扶他,剑子被抓住手腕,动弹不得。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,什么也想不起,只觉得触摸过佛剑的指尖快要燃起。他本能地反握住佛剑的手,将指纹烙进另一人温凉的皮肤里,才渐渐淬了那股无名之火。

“不知道……,”剑子按压着太阳穴,一脸茫然,“头忽然很晕。”

“怕不是焚烧产生了迷烟?先前我们在宅子里看见过相似的红雾。”

佛剑略一思忖,问道:“我给你的佛珠呢?”

“这里。”

剑子眨眨眼,将手腕递到佛剑面前,十九颗紫檀木珠沉甸甸地缀着,主珠硌在他腕骨上突出的骨节。佛剑用掌心捧了佛珠,散出少许佛力,便见檀木珠串轻轻一亮,与他呼应。他阖了双目,诚敬颂起楞严经咒心,心念耳闻,不理会外界纷扰,只将此咒封入佛珠之中。淡淡金光闪过,与主珠相连的莲花坠饰落寞而合,剑子腕上兀地一松,檀木珠似是失了重量,与他融在一体,分不出你我。

“佛剑好友,这礼未免太大了……”

剑子把胳膊从佛剑掌中抽出来晃了晃,腕上轻飘飘的,像是系了一串柳絮,毫无所感。

这些天来,他刚刚开始习惯佛珠的沉,如今却又消去,难免有些不适应。

“剑子。”

佛剑严肃了神情。

“你莫要忘了道尊所说的劫数。”

“你要不提,我还真记不起来,”剑子把头一歪,流海扫在脸上,点着唇边的笑弧,“佛剑呀,你也不用总是替我想着这件事,如果连师父他老人家都没办法,你和我又能有什么办法。”

“难得出来,就当是散心。老是想着那些烦人的事做什么,你本来就不常笑,跟我一起还总是冷着脸,这可会让剑子开始怀疑自己幽默的水平。”

“走吧,前面还有很远的路呢。再遇上些人,耽搁些时日。北岭的雪啊,说不定都化了。”

他推着佛剑走了两步,就像少年时他硬拉着佛剑去逛佛山一样。

佛剑被他推着向前,只好说:“我没有冷脸。”

“嗯,好,没有,当然没有。”

剑子连连点头。

“君不见,大雄宝殿中的诸位菩萨都是慈眉善目,佛剑你亦如是啊。”

了结一事,两人俱感轻松,相伴走出村庄,继续北行。

刚出深山,又入深山,他们找不到地方落脚,就近歇在林中。剑子寻了些干燥的树枝,在空旷处生火,他跟佛剑的行囊都很简单,不过干粮伤药加上水囊衣物罢了,没什么奢侈的东西。他捡了几块石头围成半圈,用来挡风生火,而后琢磨着摘了点水果。佛剑去寻水源了,或许还要换一下衣服,毕竟以前那件已经惨不忍睹,完全不能穿了。

火堆熊熊燃起,照亮了周围。剑子借着火光四处看看,发现几颗栗子树。既然他看见了,也算有缘,用作加餐也是合情合理。于是运起指风打了几个下来,捏着外壳的锐刺拨出里头的栗子,用水洗净了,统统架到火上去烤。剑子乐得悠闲,打算先啃几口干粮垫肚子,等佛剑回来,估计栗子也烤好了。

他往火堆里填了几根粗枝,听见栗子在火上噼啪作响,总之,比蛇群嘶嘶游过的声音要悦耳许多。棕色的壳裂出开口,露出金黄色的栗子肉,甜甜的香气被火苗蒸着,闻起来就很可口。虽然比不上集市卖的糖炒栗子,但这可是剑子仙迹制造,无论如此,佛剑都会欣然给他这个面子。

看着样子差不多了,他把架子移开,让它们慢慢降温。若干个栗子朝天开口笑着,一阵阵冒着白色的雾气,剑子按捺不住,小心翼翼捡了一个在边上的。不过还是很烫,他拿不住,只好用袖子兜着,时不时摇一摇散热。

佛剑回来的时候果然已经换了衣着,面颊上还有些清水滴落的痕迹。他将水囊递给剑子,在火堆前烘烤被浸湿的衣角。

“吃吗?”

剑子推了些水果给他。他们走的时候还是盛夏,但现在的情况却更像是入秋。这里离北岭越发近了,树木植被也在不断变化,莲子什么的早就看不到了,倒是能有一两个柿子让人解解馋。

佛剑拿了一个梨,咬下一口,雪白的果肉浸出清甜的汁水,口感跟佛山门前的稍有不同。

“栗子也好吃。”

确定自己可以承受现在的温度,剑子迅速地剥了栗子壳。金黄的栗子柔软香甜,吃起来糯糯的。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烫了,烫得剑子不得不张口吸气,给舌头降温。

“这里没人会跟你抢。”

佛剑看他狼狈,帮他解了水囊的开口。

“这么急做什么?”

剑子咽下一大口水,才觉得舌头又灵活起来。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,他背上有些发汗,整个人都热了起来,像个暖烘烘的小火炉。

“诶,佛剑你这么说就不对了,栗子就是要趁热吃啊,冷了就不香了。吃起来会沙沙的,不够甜。”

他对这些一向很有研究。佛剑很早以前就见识过了。

对于佛山里四季里某些细微的变化,剑子比佛剑要敏锐得多。何时春草生,何时秋叶落,何时夏蝉鸣,何时冬雪降。他总是爽朗地笑着,像风吹幡动那般忽然,在佛剑心念转动的瞬间,出现在佛剑的窗前。

他总是拉着佛剑出门,在佛山上漫无目的地闲逛。

他与剑子一前一后,在橙黄色的夕照里融化成两个渺小的剪影。剑子把手背在身后,一边倒退着走步,一边向佛剑指点他近来新奇的发现。明明不过是旅居在此,剑子却俨然成了佛山的主人。他的这份熟稔有时会让佛剑觉得,他才是那个生在佛山、长在佛山的人。

某日剑子对他说。

“佛剑,咱们去看雪吧。”

而窗外并未落雪。

不知为何,在剑子说出这句话的瞬间,佛剑已相信了今日有雪。

于是他从桌前起身,放下手中未读的经文。两人一同追寻初雪的踪迹,见证剑子突发奇想的实现或是破灭。

等到他们终于攀上佛山的最高峰,坐在不知多少年岁的无心银杏下小憩之时,那年冬天的初雪便如此不期而至。

“你看。”

剑子颇骄傲地挺了挺胸板,指向长空尽头,示意佛剑去看漫天飞扬的白雪。

雪下得很急,渐迷人眼。佛剑的目光从天边看回剑子,便见他素衣白发,几欲消融在飞雪之中。冰雪触上眼睫,为体温所暖热,那一滴水痕的清凉似乎感同身受,直至今日,依然留在佛剑心间。

入夜之后,气温比白天要低得多,他们两人坐在一处,面对着燃烧的火堆。剑子懒洋洋地倚着树,拿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,掀起几粒跳跃的火星来。暖光照在他的脸上,带着人间烟火的柔软,让佛剑忆起佛山檐下彻夜点亮的晚灯、大斋堂里蒸着水米的炉火、落日余晖中摇漾不熄的水浪浮萍。

他的思绪最终落在定处,停在一霎闪亮的火光之上。

“佛剑,”剑子看出他的出神,便出声唤他,“你在想什么?”

佛剑说:“我在想佛山。”

虽然引起他联想的人是剑子,但他确实是在回忆佛山。自他幼时被天佛尊领入山门之后,那里的一草一木、一景一物便深深刻入他的骨髓,与他的命运恒久相连。

“佛山啊,那可是一个好地方。”

剑子微微侧身,靠向佛剑,压低了声音,好像要分给他一个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。

“我在别处吃过的冻梨都比不上佛山的。虽然把我冻得腮帮子都僵了,但好吃就是好吃啊,其他地方都没有佛山的那么好吃。”

梨子更甜的地方下不了佛山那么大的雪,雪更大的地方也没有佛山那么甜的梨。也许在这世上,确实有更好吃的冻梨存在,走不遍天涯海角,他不可以妄言绝对。然而在他心中,佛剑递给他的冻梨已经是最好的冻梨。那是他和佛剑相识相知的印记。

是金刚经的“如是我闻”,是道德经的“道可道也”,是论语的“子曰”,一切故事的最开始。

树枝渐渐燃透了,火焰不复之前的旺盛,被夜风吹得跌跌撞撞,在空中乱舞。剑子看着它缓缓弱下去,终至完全熄灭,只留下青烟几缕,余烬犹温。

一时间氛围很静,风声穿过树林,似在呜咽。

佛剑泼了些水去,确定火堆已熄灭得彻底,不曾遗落可能的火种。他也同剑子一样,向后靠上古木的树干,微阖双目,仍照往日的习惯念起经文。颂完心经及六字大明咒后,这些天来常念的地藏经似乎不再必要。佛剑转过身看了剑子一眼,白衣的道者嫌树皮太硌,枕着自己的手臂斜倚着,困得睁不开眼。火堆灭后失了光源,唯有隐约的月光从枝头坠落下来,两人身上俱是寂然的清辉,一身挥不去的银白色。

“剑子?”

“嗯……?”

剑子勉强抬眼,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
“无事,”佛剑替他把披风往肩上掩了掩,“时间不早了,你休息吧。”

剑子听他说到“休息”两字,便安心地靠下去。大概是觉得有些痒,他在披风的领口处蹭了蹭下巴,呼吸声慢慢均匀起来。在这荒郊野岭,并没有什么舒适可言,恐怕剑子明早一醒就要抱怨腰酸背痛。佛剑默默注视着他睡熟了的平和面容,大致可以预想他明日会说些什么话。

而月色温柔,遍布山河,如同佛陀慈悲。

佛剑遥望着林间掩映的半弯残月,伸手鞠起一把月光。浮云飘摇,他掌心里的月色便也时有时无,并非不存,只是暂时被遮蔽了形迹而已。

他垂眸看着月光,自唇边生出极淡的笑意。

剑子其实未眠,从睫下睁着半只眼偷偷看他,想知道佛剑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。但佛剑只是对着掌中空茫露出微笑。剑子困惑地眯了眼,眼皮却不听使唤,越来越沉,沉得像是系了千斤重的巨石,将他拉入轻飘飘的睡梦。

道尊寄了要去看雪的信后就再无音讯,剑子被一个人丢在佛山。他从初夏呆到第二年的暮春,师父他老人家方舍得从北岭的梅林里走出来,一路悠闲,游山玩水,直到佛山入了盛夏,他才慢吞吞走到天佛尊这里来接他。剑子被他晾了这么久,多少有些不快,但他师父到底还是记着他,送了他一把飘逸的拂尘用作赔礼。

剑子拿在手里甩了甩,颇为喜爱,于是就去找佛剑,想让他也欣赏欣赏。

剑子。

正当他兴冲冲出门的时候,道尊开口叫住了他。

记得收拾东西,过两日我们就要离开了。

剑子在佛山住得熟了,乍一听闻,差点要反问道尊他们去哪儿。不过他反应向来很快,几乎是同时,他意识到,佛山是佛剑的归处,而不是他的归处。

道尊一人潇洒惯了,甚少收徒,近百年来更是只有剑子这一棵独苗。剑子身边少有同伴,不免寂寞。好不容易交上个朋友,他不想走,至少,不想走得这么快。

何况是佛剑这般好的朋友。不多言、不解释,却又切实陪伴在你身边。

他少年时疏懒,道法学得不算精通,但在道尊身边耳濡目染,人世无常的道理还是懂的。遇到某人,成为好友,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,片时相聚未必有结果,有时甚至连再见也无。人活一世,蜉蝣朝暮,此后天南地北,何处可寻踪。

剑子微微丧气,坐在屋顶上晒月亮,佛剑下了晚课,抱着一摞经文从廊下走过。

佛剑。

佛剑循声抬头。剑子一路注目着他头顶上的十二个戒疤,本来已忍不住笑意,可佛剑这么直直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,他反而不复先前趣味的心情,心中唯有平静。

明天,我就要跟我师父回去啦。

我知道。

佛剑向他走近两步,绿篱上垂下的藤蔓在他僧衣上投影,随晚风起伏不定。山间的凉意袭上剑子的衣袖,风中氤氲黄檗花微苦的香气。

明日我会去送你。

哈,那当然好。

剑子歪头一笑,月色从那缺处滑下去,映在佛剑眼里淡淡发光。

佛剑,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。

什么呢?

佛山上的莲花,是不是永远都开不败啊。

佛剑点头。

那么……你也从来没吃过莲子吧。

佛剑没有说话,算是默认。

于是剑子便做了决定,下次来找佛剑的时候,一定要带些莲子给他尝尝。这是他定给自己的任务,无论佛剑说什么,都不会改变他此刻的心意。为了避免言语的麻烦,他索性不说。不过佛剑应该也能猜到吧,他都问得这般明显了。

离开的那天不算晴,天空灰蒙蒙地阴着,可能有一场大雨。

佛剑将他和道尊送到山门之下,极敬重地拜别。道尊捋着白须,笑意慈蔼,比对剑子和颜悦色许多。

剑子是不是很调皮?

剑子听着道尊说他坏话,眉头一扬,忙着给佛剑递眼色。佛剑却是不急,眼皮抬也不抬,只平淡说道。

并无此事。

哦?

道尊即刻很怀疑地回来审视剑子。

一年不见,颇多长进啊。

是啊!

既然佛剑如此给他面子,剑子自然当仁不让,昂首挺胸,承认得理直气壮。

我可不会因为天高路远,就把佛剑一人丢下。我们都说好了,明年我还来佛山看望天佛尊。

道尊理亏,面上有些挂不住,眼看他就要说起剑子小时候的恶作剧来挽回颜面,剑子见好就收,将越来越偏的话题拉回主旨。

佛剑,我们走啦。

他朝佛剑行了一个正式的礼,而后搀起道尊的胳膊下山。

一路顺风。

佛剑垂了眉眼,双掌合十。掌心里的檀木珠碰在一起,撞出低沉的梵音。

走到一半的时候剑子回了头,心里发慌,也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佛剑。云聚云散,降雨也需得几分运气。

山里涌了雾,佛剑只剩下一个渺渺的影,他像是立在云端,对着将入尘世的剑子注目凝望。

剑子松了搀着道尊的手,高举过头摇晃起来。

佛剑——

再见——

他的声音混入松涛,一阵一阵吹拂上去。

那个飘渺的影子似是在微笑。

剑子的心情由阴转晴,他快跑两步,把道尊甩到身后去。

佛剑年纪虽轻,却颇有潜质,天佛尊已为他定好了法号。

道尊怡然迈步,同他讲起佛剑的事,十有八九是从天佛尊那里问来的。

所以?

剑子手上正忙着编一只草叶蚂蚱,闻言只觉一头雾水。

所以……

道尊凝目望他。

你与佛剑交好,是因为他是佛剑,还是因为他是佛门的高徒?

剑子将编好的蚂蚱偷偷放在道尊肩上。

师父啊师父,你收我为徒,究竟是因为我是剑子,还是因为我有仙缘?

道尊闻言,轻捋长须。

剑子便是剑子,佛剑还是佛剑。他是佛门希望,我还是道门未来呢。平辈相交,无非“真”、“诚”二字。心不变,万物皆不变矣。

我会与佛剑交好,只因为佛剑是佛剑,如此罢了。

哈哈。

道尊爽朗而笑,他从肩上摘下剑子手编的蚂蚱,放在唇边吹一口气。那草蚂蚱便活动起触须,从道尊手上跳下,没入草丛不见了。

年轻人啊,还是活泼的好。

道尊感叹了一声,又对剑子说。

虽然小子总不安份,但终归是孺子可教也。

剑子有些恼怒,想要追上去跟道尊好好理论一番,可他师父的背影却越来越远,最终消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。

“你醒了?”

佛剑的声音伴着阳光一同洒落,剑子迷瞪着揉眼,试图清醒。拧干了水分的手巾被递到他面前,剑子下意识地接了,在脸上随便擦了擦。

“佛剑,”他坐直身子,按摩着僵硬的肩胛,打了个睡意朦胧的哈欠,“我好像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情。”

佛剑颇意外。

他以为剑子的第一句话会是肩膀好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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