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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节

 

这里本该山清水秀,却承载了一种贪婪的原罪,人类对煤炭和木材无穷无尽的掠夺让她千疮百孔,污染严重。

这里的水土被污染、树木被砍伐之后,生在这里的女孩儿也不能幸免——从西伯利亚横冲直撞而来的大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,皮肤又黑又干,常年浮着一层煤灰。

此刻,她正站在这片长满荒草的山坡,目送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。又一次离别的伤感包裹着小小的女孩儿,孤独又寒冷,还好头顶

一轮春日暖阳,成为二十年后亦如记忆里最柔软的部分——

亦如的父母都在煤矿上班,母亲就是矿工的女儿,没有选择地嫁给了也是矿工的父亲,父亲的父亲也是矿工。

听说母亲年轻时曾被文工团选中做舞蹈演员,选中她的人也中意她做儿媳妇。那人的儿子每天守在姥姥家门外,18 岁的母亲头扎花手帕,穿上有米粒状小碎花的确良连衣裙,飘着雪花膏的清香,一把推开破栅栏,便飞一样地奔过去……

两个年轻人常肩并肩坐在荒草坡上,男孩儿拿出口琴吹出一个接一个的音符,母亲的眼睛就水水地凝望着他。

挖了一辈子煤的姥爷到底知道了,死活不同意母亲去文工团,更不准她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“鬼混”。

在矿上摔断了腿的姥爷拄着拐杖满院子追打母亲,大骂她是“臭不要脸,下贱淫荡的戏子,想攀高枝的癞蛤蟆”!

没跑几步,尘肺病就让姥爷喘不上气了,他扶着一块烂木头摇摇晃晃地站着,母亲上来搀扶,姥爷立马揪住她的脖领子,抓起墙角的土坯尿罐子就砸在她的头上,半壶夜尿流进母亲的眼睛和嘴里,顺着脖子经过肚子从脚趾缝儿渗进泥地,也浇熄了所有美好憧憬。

“俺家前世造孽了,出了个唱戏的!”

姥姥隔着木桩子做的矮墙和隔壁三儿媳妇聊天,三儿媳妇放下手中正在翻腾的地瓜梗,歪起嘴巴凑了过来:

“这就不能随她,女孩儿家家的,在别人面前扭屁腚甩奶子的多寒碜!”

可不是嘛!姥姥哀叹,咱正经人家的孩子当工人多好!

“就是说呢!做啥有比当工人好?不行就赶快找个人嫁了,让她绝了念想,俺家叔伯弟弟也在矿上……”

“也是工人?”姥姥急急地求问。

“正经儿工人!”三儿媳妇得意洋洋。

“那就拜托你给撺掇撺掇,行不?”姥姥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脸,心里暗骂自家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,生怕人家三儿媳妇变了卦。

2

不久母亲就嫁了,额头的伤疤用一片刘海勉强遮住,不过风大的时候就遮不住了。其实父亲家也在这个山坡上,结婚前母亲却只见过他的半个侧脸。

相亲那天,母亲躲在后窗抹眼泪,依稀听到未来婆婆埋怨三儿媳妇:“找个长得这么好看的,你安的什么心!这种人能安分过日子吗,听说……”

母亲嫁过去的那天就下定决心安分过日子。

文工团的那个人和儿子不久回了首都,他的儿子据说读了博士, 慢慢成了大官。大官给母亲写信,总是托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送来。

“自行车”站在山坡旁的三棵杏树下,有时候要等上几天。母亲每次看完信,一两天都不说一句话。

亦如隐约记得,母亲出殡的那天,看到过“自行车”和一个男人, 那男人坐在黑色的小车里,目光对视时,他竟要朝自己冲过来,车里却有人死死按住他,“呼啦”一声拉上了白色的窗帘,亦如终于听见了那男人的哭声。

“这就是命吧。”

亦如随母亲走在残雪初融的路上。

母亲驼着背,扛着半人高的蛇皮袋,里面装着做手工活用的布头, 纤细脖子上的青筋随着脚步有规律地凸张。她走得很快,大靴子在泥里踩出“嗤嗤”的声音。

亦如紧紧跟着,不时仰头看她,只见她不停地用皲裂的手背抹眼角,母亲说,那是自己迎风流泪的老毛病。

亦如最大的遗憾就是和父母相处得太少,如今只剩一张照片。

照片里的母亲很沉静,就是她平时的模样,不声不响,无悲无喜,亦如看过赵四小姐与张学良先生年轻时的照片,赵四小姐眉目竟与母亲那般神似——可能是自己的感觉,总之让人心生怜惜。

父亲倒是在微笑,他黑瘦黑瘦的,长着一张不管看多少眼都记不住长相的脸,两人都穿着矿里的制服,怀抱着也咧着牙床傻笑的亦如。

亦如记得自己从小爱笑,梦里常常笑醒,也记得自己有个“傻大丫儿”的外号。因为笑起来是咯咯的,父亲也叫她“小母鸡”。

在父女两人又捡到了个笑料,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,母亲是不笑的,双手只是揉搓面团,捏出一个又一个浑圆饱满的馒头来。亦如钻到她的怀里咯吱她,她才勉强微笑,露出一对小梨涡后,把手上的面粉抹在亦如的小鼻子上。

多年后,父母的模样在脑海里渐渐模糊,亦如想在梦里死死抓住, 却只看见空中飞舞着惨白的碎片……

3

亦如的家在小城城郊的一座山坡上,在那里她生活了 13 年。

这里是真正的“贫民窟”,矿区的几排家属房就盖在坡上,留守家属、无业人员和城市贫民杂居于此。不过这里却是拾荒者的乐园, 因为山坡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。

住在这儿很不方便,除了一个能买到蜡烛、咸盐、皱纹卫生纸和罐头的小卖店,洗澡和买菜都要到山下很远的地方。

坡上只有一条没有路灯的土路,虽然不长,两边的灌木却很深。灌木丛里隐藏着一条深沟,来路不明的水汩汩的,经年不断,沿小路再走几步,就是后山的火葬场。

亦如全家五口人就挤在这不足20平米的家属房里,一铺炕占了屋子的一半,炕梢有一个“炕琴”,黄蜡蜡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头,挂历做的帘子呼啦啦的,木头框框上画了一些不知道品种的鸟和竹子, 全家人的被褥衣物都摞在里面。

地上叠着两口大木箱子,箱子也是黑亮亮的,上面堆着暖壶和杂物。墙上挂着两个相框,相框里夹着老照片,全是黑白的,照片的四角用银纸固定。角落里是母亲的缝纫机,有个小木凳子,也是亦如的书桌。

姥爷此时基本瘫痪了,没有系统治疗的尘肺病更加严重,夜里咳得死去活来。虽然彼此几乎不说话,母亲还是把他接了过来,无声地伺候。他的药罐子、尿壶和高大的身体占据了整铺炕的三分之一。

夜里,亦如常听到姥爷摸索着撒尿的声音,那声音有时候会断断续续地响上一夜。亦如看到月光下他那明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大家,赶快屏住呼吸,把脸藏进被窝里,过了许久才听到他放下尿壶,缓缓地躺了下来。

那两口大箱子也着实吓人,姥姥总是念叨,等她和姥爷死了之后就用这两口大箱子装吧,还省钱!

母亲置若罔闻,不理不睬,父亲倒是吃吃地乐了起来。中风之后不能讲话的姥爷恶狠狠地瞪着女婿,父亲吐吐舌头赶快把脸埋在碗里,肩膀却还在抖动。

父亲就是爱笑的。

这是父亲留给亦如的唯一记忆——包饺子的时候他在笑,喝冷水的时候也在笑。他常一把举起亦如,让她骑在自己的脖梗子上,绕着院子飞快地跑了起来,亦如又咯咯地笑得像个小母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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