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：曾经（9300字）
十一年前。
颐江市，长歌广场。
长歌广场是一处集娱乐，购物与一体的商业街，它也许不是颐江最豪华的广场，但绝对是最繁华的一个。
时值黄昏，天空变成了深蓝色，大团大团的白云向着远方缓缓前行。太阳也收敛了自己的灼热，用余光染红了远处的天际线……
仰望这座城市，一根根老旧的电线杆高高耸立在街头巷尾，顶部的高压线路在苍穹下纵横交错，如蛛网般密部。街道两侧的树木上，已经泛黄的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，像雪，悄无声息地坠落……
一天之计即将结束，但对于长歌广场来讲，此时才是最忙碌，最喧嚣的时刻。
橘色的阳光铺满了整片大地，各式建筑和行人的影子，被斜斜地拉长。
一只纯白色的猫咪，正蹲在不远处的街角，轻轻摇晃着修长的尾巴，默默注视着往来的车流与路人。
“啦啦……啦啦啦……”
仿佛伴随着娴静而舒缓的钢琴声，一个胖乎乎，白嫩嫩的小丫头，嘴里哼着含糊不清地调子，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，正蹦跳着走在对面街道的人群当中。
“慢一点小昀，要等红灯了。”
一个轻柔而甜美的声音在小胖妞身后响起。
那一瞬。
嘈杂的噪音似乎都在这道嗓音面前黯淡下去。
白猫微微直起身子，抖抖耳朵，碧蓝的猫瞳中似乎只剩下了小女孩背后的那抹纯白身影……
一双穿着凉鞋的白嫩脚丫在小胖妞身后停下，视线微微向上，可以看到对方如云朵般的白色长裙，两条肩带轻轻挂在细腻圆润的肩膀上，将她修长纤细的身体温柔包裹起来。
再往上，可以看到她精致的面容，两条乌黑粗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，鼻梁上的黑框眼镜，则使这名约莫178岁的女孩多了几分书卷气。
女孩一手拿着一顶草帽，另一只手则搭在小丫头肩上，眼里含着藏不住的喜爱。
她就这样站在人群里，恬静，淡然。
在她身边，一起等红灯的人们，在望向她时，目光总会不由得多停留一秒——无论高矮，无论男女，无论老幼，从每一个角度观察，女孩似乎都是那么温柔美丽，仿佛纯净的不食人间烟火……
一阵微风，带起了女孩鬓角的几缕青丝，街道中央，红绿灯也开始闪烁。
将发丝轻轻撩至耳后，女孩伸手将草帽压在头上，随即牵起小胖妞粘乎乎的小手，迈步朝马路对面走去，柔声道：“走啦小昀，要好好拉住妈妈的手哦。”
“嗯！”
小胖妞明显处于一种出来游玩的亢奋中，她用力点点头，还不忘啃了一口酸甜的冰糖葫芦。
清脆的咀嚼声传来，女孩身后的人群这才从出神中恍然，纷纷迈动脚步，跟在了女孩后面。
裙角飘动，缓缓来到街对面，一只纯白的猫咪，吸引了女孩的注意。
金色的夕阳下，女孩与猫咪相对而望。
微微停下脚步，她望向这只白色的萌物，眼神温柔，嘴角不由扬起，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向对方轻轻挥了挥手。
白猫歪歪头，有些不明所以，它晃晃修长的尾巴，看了看女孩背后嘈杂的人群，转身灵活地跑向了远处……
跑掉了……
女孩，或者说，伊晴心里有些遗憾。
其实伊晴很喜欢猫咪，但她的精力，时间，经济，都不足以再支撑一名家庭成员的支出——光是伊昀这只张大了嘴的小貔貅，几乎就要耗尽她所有的财力与心血了。
就连今天能带伊昀出来玩，都是自己向雇主家特意请了两天假。
是的。
除了平日钢琴老师的工作，为了补贴家用，伊晴私下还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。
对方看中了自己踏实，耐心，柔和的性子，愿意以每小时100元的薪资雇佣自己，在周末的时候辅导对方的女儿。
虽然比职业家教要少了一倍，但伊晴仍然很开心，所以在向对方请假的时候，伊晴心里颇为过意不去，也担心雇主因此埋怨自己，甚至解雇自己！
好在雇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，爽快地答应了下来……
“妈妈，快走啦！琪琪要和大家做游戏了！”
小伊昀见伊晴有些出神，不由焦急地扯了扯她的衣角。
幼崽形态的昀姐，身体圆滚滚的，年仅9岁的她看上去就像个大熊猫，脸蛋上全是肉，嘴角处还沾着些许糖晶。说实话，现在的昀姐谈不上好看，与在荒岛上那副柔媚优雅的样子大相径庭。
晓央之所以会觉得幼崽昀姐“很萌”，不过是因为有成年体的伊昀作为比较，再加上晓央以为这是昀姐的妹妹，下意识爱屋及乌而已。
女儿的声音让伊晴回过神，她笑了笑，摸摸伊昀的脑袋：“好好好……这就走。”
母女俩的目的地是长歌广场中心处的大型商场。
听说商场里新建了一个类似迷你游乐园的设施，因为新开业，现在20元就能玩上一整天！伊晴觉得这再实惠不过了。
而所谓的“琪琪”，其实就是乐园里的吉祥物，由工作人员穿着玩偶服扮演，会在特定时间带着小孩子们做游戏。
所以两人清晨便动身，商场一开门就直奔乐园。
因为伊晴经常早出晚归的缘故，所以伊昀很少能出来玩，这次有了机会，在乐园彻底撒了欢儿——滑滑梯，开碰碰车，坐旋转木马……中午饿了就出来去饭店吃好吃的，吃完再接着回去疯玩。
一直折腾到黄昏吃过晚饭，伊晴又给她买了串糖葫芦当零食。
再接下来，就是上面发生的事了。
夕阳下，母女俩温馨的背影愈行愈远……
……
下雨了。
不知何时，细密的雨线从暗蓝色的天幕下坠落，无声地滋润着万物。
路上清冷了很多，空气里没有一丝风。世界安静了下来，就连太阳也失去了踪影，任凭雨从容而恬静地落下，如同一位温柔的少女，在建筑上，车顶上，枝叶上悄然晕开自己的身姿……
她是雨，绵长而幽深的雨，更是秋天的呢喃。
雨线逐渐密集起来，雨落的淅沥声愈发明显，连世界的颜色都在这位少女的轻抚下变得深了些。
伊昀格外厌恶衣服湿漉漉粘在肌肤上的感觉，宁可不去玩乐，也不肯冒雨前行。
伊晴也有些担心她淋雨会感冒，索性便拉着伊昀站在街边店铺的屋檐下躲雨。
这里已经站了不少人，伊晴静静站在人群中，凝望着街道对面高大的梧桐树。
雨露繁华洗去了叶片上的纤尘，墨绿的光泽连成一片，在枝干上不断闪烁，让世界都显得梦幻起来。
只是，伊晴的目光有些忧郁，仿佛透过了繁茂的枝叶，望向远方……
也正因如此，伊晴并未察觉，她的背后，是一间玩具店……
临近下班，玩具店里约莫40来岁的服务员正拿着一面小镜子专心致志地补妆，见到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，她忍不住翻个白眼：地方这么大，为什么非要在人家店前面躲雨呢？真是见鬼……
一帮出门不看天气预报的家伙……
心里一阵鄙夷，服务员摇摇头，继续对着镜子小心描着眼线。
忽然，眼角的余光让店员察觉，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正望向自己。
她下意识抬头，发现原来是一个胖到不像话的小丫头，正扭头用渴望的目光盯着柜台前摆放的娃娃套装，而一个带着草帽，身穿白色连衣裙，像是她姐姐的女子则牵着她的手……
即便只是一个背影，也能猜到对方绝对是一等一的美女。
啧……这身段，这小腰儿，不知道又是哪个大老板的情人哦。
店员撇了撇嘴，心里酸涩又阴暗地想。
伊昀不知道店员的想法，她咬着手指头，头上的两个朝天辫仿佛就像天线一样，收到了娃娃传来的信号。
这是一盒非常精美，体积非常大的漂亮娃娃。
它默默摆放在柜台前，空洞的眼神似乎在和伊昀对视。
来呀~小姑娘，你在犹豫什么？快买下我……我们回家一起玩好不好？看到我身边的小衣服和小家具了吗？你可以帮我换衣服，为我搭建各种场景，我们啊……能一起做很多有意思的游戏呢~
“……”
一股深深的渴望，从年幼的昀姐心底陡然涌现。
她吮着大拇指，看看那一大盒娃娃，又抬头看看自己的妈妈……
努力使自己的表情更可爱一点，昀姐拉了下妈妈的手。
“？”
回过神，伊晴将悠长的视线收回，下意识低头，正好看到自己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。
“妈妈，我想要那个……”
伊昀伸手指向娃娃，小声道。
伊晴顺着方向望去，眉头立刻微微颦了起来。
那精美的娃娃，以及可以当做微观房子的包装盒，绝对不是自己能负担起的。
“……”
顿了下，她微微俯下身，强笑着低声道：“这个娃娃不怎么好看呀，这样，昀，咱们先去乐园里玩，玩完了再去照相馆照相！等下个星期，妈妈给你买个更漂亮的洋娃娃好不好？”
伊晴有点不忍直视女儿立刻失望下来的眼神。
——她没钱，她能力有限，她只是个单亲妈妈，实在没有实力去满足女儿所有的需求。
所以，她很愧疚……
愧疚自己只能以谎言的方式来哄骗女儿。
但显然，已经九岁的昀姐并不相信这样的话。
深深的失落感涌上心头，伊昀不甘地望向娃娃，声音忍不住大了几分：“可是……我就喜欢这个！你每次都这么说，最后只给我买我不喜欢的！”
伊昀的声音吸引了身边同样在躲雨的行人，他们好奇的目光让伊晴立刻尴尬起来——她不想在这里和伊昀拉拉扯扯，这让她觉得难堪。
虽然性格温和，但伊晴内心深处，有自己的骄傲。
只是……这份骄傲，有时不得不输给现实。
伊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的人，低头打开包包，悄悄将里面零碎但精心整理好的钞票仔细数了数，发现余额大概不足以满足伊昀的要求。
实际上，伊晴非常明白自己手里大概还有多少钱，但她仍忍不住看了看，仿佛这样就能让钱变多一样。
害怕伊昀在这么多人面前闹起来，伊晴抱着一丝“玩具并不太贵”的希望，拉着女儿走进了玩具店。
来到柜台前，伊晴看了看仍在对镜打扮的店员，小心问道：“请问……这个怎么卖？”
她伸出洁白修长的手指，指了指身前的娃娃。
伊晴5岁开始学琴，到今年已经有足足23个年头，所以她的双手格外纤细美丽，即便是外行人，也能一眼看出这双手属于一位精通琴艺的女子。
店员被打断了化妆，心里十分不耐，她努力不让这份恼火表现在脸上，“啪”的合上镜子，淡淡地说了句：“399，可以刷卡。”
说着，她还侧眼打量了一下伊晴，后者容颜精致，肌肤白皙，年纪不大，看上去最多不过20岁，大概是姐姐带着小妹妹出来玩的。
只是，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，在听到399那个数字后，在一瞬间黯淡下来……
“四百啊……”
自己……只有一半的钱，家里倒是还剩几百块，但这个月还要吃饭……
伊晴握了握腰间裙子的系带，她看看正满怀期待盯着自己的女儿，沉吟了下，试探着问：“那……”
才说了一个字，见惯了各种人的店员便再次淡淡地打断了她：“不议价。”
店员惜字如金，似乎再多说一个字，就会累死她一样。
“……”
伊晴有些尴尬，她看了看已经蹲在娃娃面前，小脸上满是渴望的伊昀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顿时将尴尬温柔地包裹……
咬咬牙，伊晴趁伊昀不注意，身子微倾，凑到店员耳边，悄声道：“这位姐姐，我身上带的钱不太够了，只有两百，这盒玩具能不能先赊给我，我……我下个月开了工资马上就会还的。”
店员一愣，随后又因为这么小的女孩叫自己姐姐而暗自窃喜。
她突然笑了。
不是因为被年轻女孩叫姐姐的原因，而是某种……更邪恶的念头。
她看着伊晴充满真诚和期望的眼睛，上扬的嘴角带着满足，仿佛某种癖好得到了极大纾解。
她抱起胳膊，脸上之前还宛如僵死的肌肉，此刻突然活转过来！整张脸灵活地抖动着，神色带着藏不住的揶揄，就连声音也比之前大了几分——起码站在门前的行人们都能清楚地听到。
“诶哟……我说这位美女，这都什么年代了？哪儿有买东西还赊账的啊？带妹妹出来玩是要花钱的，你又想玩，又不想花钱，哪有这种好事？是不是这个理？”
伊晴脸色瞬间涨得通红，她当然知道出来玩是要花钱的，但这么多钱……
为什么……要这样刻薄呢？没必要……这样的吧？自己小声和你说话，明显就是不想让旁人听到啊……
她实在无力去和对方解释小昀是自己的女儿，强烈的窘迫感已经让伊晴又羞又气，心里也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之前会对这个店员提出赊账的要求。
实在没有办法，伊晴不想去搭理店员，她俯身捏着女儿的小手，小声央求道：“昀宝，妈妈钱不够了，你看！只有这些了……妈妈没骗你对不对？咱先回家，等下个月发了工资，妈妈一定！一定拿上钱给你买怎么样？”
愿望无法得到满足，伊昀心里早就压抑的不爽顿时爆发！
她用力甩开伊晴的手，跑到店门前，和母亲拉开几个身位，大叫道：“你又骗人！你才不会给我买！你已经哄过我多少次了？我从来没玩过这样的玩具！凭什么其他小朋友生活都比我好！我们为什么这么穷？为什么什么都买不起！？你就不能给我买一次吗？你到底爱不爱我？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？！”
伊昀握紧拳，用力跺着脚，表情极其不甘。
伊晴张了张嘴，心里哀伤。
她好想告诉她，妈妈当然爱你啊宝贝……但是咱们真的没钱啊！
小小的骚动顿时吸引了大量路人的注目，一道道视线犹如细密的钢针！瞬间将伊晴刺得体无完肤。
骄傲，自尊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在伊昀的大闹下荡然无存。
她默默地立在原地，盯着女儿身后墙壁上的一条龟裂，一只小虫很快爬了进去。
真是奇怪……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一条裂缝让自己爬进去呢？人们不是总说，羞愧的人能钻进缝里去吗？
伊晴有些恍惚，她站在空荡荡的店里，忍受着大量或同情，或嘲笑，或看戏般的目光。
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，就这样丢在人堆里，赤裸裸地任人打量点评……
真是……锋利的目光啊。
伊晴眼神灰暗，茫然无助：原来，被人打量会这么痛吗……
伊昀还在大声吵闹着，宣泄着自己的不满，默默不语的伊晴反而像伊昀的女儿一样，被怎么训斥也不说话。
因为总认为自己没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，所以伊晴从舍不得打骂她，也因此养成了伊昀蛮横任性的性格。起码现在，你无法从这个熊孩子身上看到一丁点未来那性感优雅的昀姐影子……
见伊昀闹得厉害，门口一位带孩子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，唏嘘道：“娃啊，可不能这么和你妈说话啊，她不爱你，怎么还会带你出来玩呢？”